我的2023



我的2023,是被迫长大的一年。

一月,国内疫情管控放开,我们终于能自由自在地走出家门。在刚刚过去的十二月,我从学校回到家,提交完全部的申请,并从新冠中康复。彼时我的心情十分紧张和焦虑,因为在听到别人陆陆续续收到面试邀请甚至收到offer的时候,我的申请依旧杳无音讯。虽然我知道,我肯定不会失学,因为我的暑研导师Emma和普渡的一个教授已经给我了口头offer,但是我对于自己的期望是哈佛和加州理工(分别对应我最想去的两个组)。虽然我也一直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配得上这两所学校的水平,比如我没有顶会论文,也没有年级前十的绩点,但仔细回想过去的努力,我相信我配得上。

在等待面试的同时,我也在修改我的暑研论文。第一次投稿就跨领域投到了天文三大顶刊之一的MNRAS,这对我和Emma都是一个不小的挑战。十二月中旬,我们收到了审稿意见:major revision。在review里,审稿人有些生气地指出了我们犯的一些基本错误,比如由于搞错了噪声模型,他认为这种情况下文章不再那么有趣。接下来就是漫长的修改过程,修改代码,重跑实验,重新整理结果,并加入额外的实验证明高斯噪声模型下我们的方法依旧有很大的优势。修改论文的过程中,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想不明白正确的实验细节该如何设定,每天洗澡的时候都在冥思苦想,好在最后终于如开窍一般理清了头绪。在第一次体验到了科研中的挫折和瓶颈之后,我感觉自己的经验和眼界又增长了很多,知道该从问题背后的数学本质出发来思考,不要盲目地套用一些看起来有用但无法解释的东西。

直到二月中旬,我才收到我的第一个面试邀请,来自UCLA的一个领域内比较有名的教授。虽然他的方向偏photonics和医疗,也以对学生严格著称,但是我还是认真准备了面试。他布置了一篇加上补充材料有40页的论文让我看,好在这篇论文我大二时就读过,是他在光计算领域开创性的工作。第一次面试他高强度地问了我四十分钟论文里很细节的问题,第二次便直接告诉我决定给我发offer,并聊了很多实验室未来方向。此后我有陆陆续续收到了来自UIUC个GaTech的两个面试邀请(都不是来自我申请中提到的教授,因此是被“捞”的),并各自先后面试了两次,获得了offer。至此,我的申请面试全部结束,我一共得到了普渡、西北(暑研return)、UCLA、UIUC和GaTech总计5个offer。然而,其中只有前三个是计算成像的offer,UIUC做的是医学成像,GaTech做的是强化学习和decision making。严格来讲,UCLA的组也很偏光电子和医疗,那么真正做vision的只有西北和普渡。

四月十五号是接收offer的截止日期。从三月开始,我纠结了很久,但始终无法在UCLA、西北和GaTech之间做出选择。我心底里对于任意一个offer都不满意,接受offer就意味着接受今年申请的结果,接受这次失败。虽然这段时间里,我时隔四年终于又去五棵松看了CBA,但是这依旧无法解开我的心结。我的人生还从没有这么纠结过。

其实我心里还是隐隐的知道,选择西北是我最好的选择。虽然这意味着我要牺牲一点专业排名,牺牲一些导师的知名度(Emma刚22年初才入职),但是西北暑研老板这里做的方向是我最喜欢的,并且我们有很愉快的合作经历。我们彼此都知道我们能的好地合作,我们的学术品味也很相似。最重要的是,她从她的PhD导师(就是哈佛我最想去的组)身上继承下来了诸多优点。她会把学生当作一个完整的人培养,十分在乎学生的体验和感受,而不是把学生当作劳动力。在真正希望并懂得如何培养学生的导师手下读博,有时候比在一个特别有名但是不会指导学生的大牛手下更有价值。并且,西北所在的埃文斯顿是一个在密歇根湖畔很漂亮、宁静、安全的小城,也有紧邻芝加哥这种大城市的便利,工资也是相比之下最好的。之前的种种不释怀,是因为我过于在意专业排名,即便西北的综合排名和知名度在美国非常高,我也觉得它不够完美。我始终觉得,从高中开始,高考、竞赛、本科的学习和成长都没达到自己所期待的顶点,我一直欠自己一次证明。我无比希望我的博士申请能够证明自己,所以我对申请结果(或者说外人看来的申请结果)格外在意。往后岁月,我还是会期待能完成这一次证明,不再为了让别人钦佩我,而是为了给自己一个答案。或许只有这样,我才能放下执念。

四月十五号,在接完西北offer的第二天,我并没有很好地释怀。下午回到学校和同学打篮球,心里还在想着如何接受申请的结果。在球场上精神不集中往往是十分危险的。刚开始没多久,在一起跳起来补篮后,我落地时踩到了别人脚上,导致我的右脚严重崴伤。当时一股钻心的疼痛开始蔓延,我在地上疼的眼前发黑,后脖子发凉,身上呼呼冒冷汗。我的脚腕瞬间肿出了一个馒头大小的包,在边上坐着休息的十分钟里,我疼得几乎要失去意识。之后便是去校医院拍X光,包扎,在家修养,拍核磁发现三条韧带受损。原本欢欢喜喜并且没有疫情束缚的毕业季,我只能待在家休息。

那段时间每天在家里躺在床上痛苦的呻吟,一方面是身体的疼痛,另一方面是对现实给我双重打击的不满。看着自己右脚肿的又大又紫,右腿一天比一天细,我真的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像以前一样跑跑跳跳,会不会就此失去运动能力,我未来的PhD的生活会是怎样,以及我还能不能拿回我失去的东西。当现实疯狂地挑战你的自我认知和对生活的信心的时候,除了强迫自己乐观,还能做什么呢?

老妈很无奈地指着央视上放的公益广告(讲的是一个小女孩在画画,想在空白的地方添上东西,她的奶奶说把画要留白,画太满反而不美观,人生也是如此)开导我:人生要留白,不能事事追求完美,也不可能一直都顺利。虽然她从小到大一直都在推着我向前走,但这一次她或许是对的。

四月的最后一段时间,我还是顶着脚伤,一瘸一拐地到五棵松看了首钢和辽宁的季后赛,虽然最终出局,也不负我作为死忠球迷的青春一场。疫情之后最快乐的就是能和同学一起去现场看球。这段时间球市也很火爆,现场氛围是最近很多年最好的。4月25号生日当天我拖着伤脚爬到了零零阁上面远眺西山,也复刻了去年生日的自拍。

五月初,我找来校医院访诊的三院专家看了脚。专家说韧带在受伤开始就会开始愈合,现在已经基本愈合,但是强度可能不如以前。我所需要做的就是锻炼脚部肌肉,增加脚踝的稳定性,暑假再来拍个核磁看恢复情况。“运动员断过两条韧带还能拿奥运冠军”,大夫的一番话,让我重拾了希望。

六月初,我终于回到了学校,此时距离毕业只有不到四周。我用仅存的时间打卡了一些以后再也做不了的事情,比如在综体看CUBA,参加毕业长跑,在西湖泳池游泳,最后一次以清华学生的身份回三帆、四中看老师,到北大拍毕业照。清华的紫色的学位服非常好看,穿着它走在校园里拍毕业照的时候觉得无比自豪。我一直在想,四年怎么会如此之快;如果没有疫情,我的本科生活一定会丰富多少倍;如果本科谈一段恋爱该会多么快乐。清华的生活,我真的没有过够!

暑假,我疯狂地打卡北京所有我可能想念的地方:故宫,颐和园,玉渊潭,钟楼鼓楼,新工体,王府井,平安里,四季民福烤鸭店… 有人跟我说,临行前要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全部再做一遍,和想见的人见一面,这样在异国他乡的时候再来看这些照片,会觉得心情大好。现在我发现事实果真如此,家乡和朋友永远是我最温暖的港湾。

九月五号晚上,妈妈在家给我包了饺子,姨夫和表姐也来给我送行。大家想过年一样围坐一圈,只有我低头吃着饺子偷偷掉着眼泪。从小到大一直在北京上学,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的庇护,让一些都显得特别简单。这次,终于该轮到我长大了。不管怎样,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了。

九月七号早上,飞机落地,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排大长队入关,打车到公寓,放下行李,去办银行卡,之后步行到校园。西北的校园果然没让人失望。学校的建筑充满古老气息,湖边植被青葱,水波荡漾,微风轻拂。走到lakefill,远眺芝加哥downtown的高楼林立,吹着密歇根湖边的风,听着治愈的波涛,看着湖边一块块写满故事的彩色石头。希望密歇根湖的波涛可以治愈一个思乡的人, 我默默地想着。

博士生活并没有想象的那样突飞猛进。步入人生新的阶段,来到新的国家生活,全新的工作环境和labmate,对我这种慢热体质来说需要很长的适应时间。和在国内上学不同,每天通勤,买东西,做饭以及生活的方方面面都需要自己解决。并且考虑到安全问题,我晚上无法像本科时一样在学校工作到很晚。因此,我的工作效率并不是很高。我一直努力告诉自己,耐心等待。过去类似的经历让我坚信,一旦我在足够长的时间里适应了新的环境,我一定可以找到自己的节奏。或许这就是张颢在随机过程里讲的人生的等待与跳跃吧。与此同时,对于家乡的思念,一直是我无法抑制的情绪。

十二月严冬,圣诞假期,我回到了北京。第一次一个人坐国际航班,在东京转机,在30多个小时没合眼之后,我终于到家了。虽然离开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进家门的一瞬间一直强烈的陌生感扑面而来。倒头睡了一觉起来,走在街上,坐上地铁,和朋友见面,有一种从未离开的感觉。

坐在翻新后的清华图书馆老馆里,在园子里的诸多回忆涌上心头。离开了清华,我对自己的认知依旧是一个清华人。这不是指我有所谓的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的决心,而是由于我的philosophy和work ethic在本科期间就已经被完全塑造,我认为成功的充要条件是热爱和努力。努力地研究自己感兴趣的事是很幸福的,即使它并不是所谓的热门领域,也能改变世界并得到认可。

十二月正逢北京大雪。我和朋友顶着大雪逛故宫,登景山,吃四中边上的满恒记和杏园,圣诞节去西什库教堂。或是在大礼堂看电子系的学生节,在奥体、五棵松看球喊两嗓子,我不顾一切地紧握再次体验北京生活的机会,因为我知道,下次再回来至少得一年之后了。

回国的另一件大事是复查我的脚伤。像几个月前一样,我拎着一袋核磁片子走到校医院,走进同一个专家访诊的诊室,来看同一个大夫。在手诊测试了我的韧带强度之后,大夫说韧带恢复得可以,不用手术,并嘱咐我不要一直带着护踝了。过去八个月,心情一直像身上被挂了一块巨石沉入水底无法挣脱一样,这一刻终于可以探出水面快活的呼吸了。这天大寒,晴空万里。又走到旁边零零阁上,任由冷风吹走心里的一切伤痛,不由得觉得远处清晰可见的西山,和眼前冰封的荷塘格外漂亮。

元旦前夕,再次启程。将近一个月的假期很快乐,我希望时间能停止在这里。今年春节是个周五,早上父母打来电话问候,吃饺子看春晚直播,白天像往常一样去学校开组会。忙碌过后,晚上回来和室友做了六个菜,看着春晚小品,虽然不如在家热闹,但也挺快乐。由于签证问题,下次归途是何年月已难以预测,但我真的希望以后的春节能尽可能的在家度过。

正月,我又看了一遍《无问西东》。来到美国,我越来越感受到,自己的追求和同龄人的差别越来越大。正如最后的台词说的那样,世俗真的很强大。比如是否移民美国才是最正确的选择,是否国内一切都不如国外,是否学校专排不高就不值得去,是否只有获得高引用量才能成为一个强的研究者。我始终用“爱你所爱,行你所行,听从你心,无问西东”来告慰自己,不在意世俗的眼光,相信自己的选择。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愿意相信自己的珍贵。我也曾想过就此躺平,承认自己的平庸,不再追求太多。但是这么年轻就被磨平了棱角,以后还有什么有棱角的机会吗?

回想这一年,从第一篇论文收到大修意见到被接收,从申请结果不理想到接受这个结果,从右脚韧带重伤到重新回到球场上,从北京到异国他乡,我仿佛一次又一次地失去了自我,但最终又努力地找回自己。断了一条韧带才让我明白,人不能活在别人的认可中,并且就像央视的公益广告说的那样,最好的生活永远不是完美的,适当留白,才是最圆满的人生。从心理和身体上的伤痛中走出来,我感觉我又成长了很多。

或许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或许不是。

甲辰龙年四月于埃文斯顿



后记: 高中时我就是一个语文差生,本科期间写作水平更是毫无长进。又毫无意外地把年终总结写成一个流水账,惭愧,惭愧!无论如何,感谢你看完我在2023年的故事。


© Tianao Li | Last update: May 23, 2024